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

未知死,焉知生:安寧緩和醫療心得筆記(三):回家吧!回到最初的美好...

在計程車上,聽著護理師君姐和學長說著Y先生的故事。Y先生得到一種非常少見的癌症--臍尿管癌。由於這種癌症實在罕見,所以初診斷時,Y先生往往被醫生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待,好像看見某種珍奇異寶一般。雖然醫生無心,但病人有意。在缺乏溝通的前提下,Y先心裡雖有苦也說不出。
Y先生的家是在台北一個不錯的地段的公寓,家中大概有四五十坪的空間。Y先生的房間則是在從大門進去後沿走道走到盡頭的臥室。臥室中有一張大雙人床,床頭的正對面有著一約50吋的大電視。電視機的兩旁則堆滿著各式醫療藥品與注射針具,家裡根本活像間小醫院。
進門與Y先生還有太太,外傭打個照面。因為之前都只有君姐和學長來,現在多了兩個不認得的年輕生面孔,衣服上還掛著實習醫師的名牌,Y先生沒頭皺了皺,只朝我們輕輕的點了個頭,甚麼話都沒有說。但這可讓君姐和學長擔心了起來,頻頻的問太太Y先生是否發生了甚麼事,不然怎麼都不講話呢?還好過了一陣子Y先生自己主動開口說:「看見人很多, 興奮,不想說話。」才化解了我們的擔憂。也是從這句話以後,我才知道Y先生是個幽默的人。
也許是因為知道他的顧忌,所以在幫他做理學檢查時總是特別小心,聽呼吸音時也只能輕輕的拉開衣服,柔聲的請他大力的呼吸,盡量的想讓他感受到檢查都只是一種關心,而非單純好奇他身體上的疾病。
趁著學長們忙著調配藥物的空檔,問問Y先生的生活習慣。Y先生依然保持著沉默,太太連忙幫他補充:「他之前最喜歡去爬山了,可是生病後就沒有體力去爬。」看見Y先生眉頭深鎖,或許又回想起那些健康可以四處遊走的時候。我們趕緊安慰他:「沒關係阿!附近也有公園,可以在附近走一走阿」「或是請外傭陪著你一起出去」但此時Y先生說:「如果要出去當然要靠自己走出去阿!」當下頓時一陣尷尬。但事後回想起來,Y先生應該是個很有傲骨的人吧!「如果要活,就必須有尊嚴的活著。」這是我聽到Y先生心裡吶喊的訴求。
最後臨走之前,還是問了Y先生是否想要在家還是回醫院(往生)?太太搶著接話說:「還是在醫院我們照顧起來比較不會太累」而Y先生沒有說話,只舉起纖細的右手,朝地上指了指,代表了想在家裡。我們看著Y先生,太太,大家互望了後笑了笑。因為大家都知道,現在最重要的,還是病人的喜好與感覺。
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,君姐看著房間窗戶外頭的樹枝,若有所思的說:「這些樹枝之後一定會長出新芽吧!」
我想像:或許未來在某個樹枝長出新芽之際,Y先生也可以臨風顧盼這些新生的枝芽。而到那時候,我們一定都可以很堅定的說:他已經達到善終了吧!

2017年2月20日 星期一

未知死,焉知生:安寧緩和醫療心得筆記(二):人生何得逆轉勝?

U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認真負責的好人,儘管當我遇見他時已經是胃癌末期,合併嚴重的腹膜轉移與腹水,談起他的疾病時他仍不忘給自己和醫生加油打氣。

U先生的故事可能無法成一篇長篇小說,故事發展僅短短一個月,一個平時身體健朗的人頓時被病魔摧殘的操老萬分。也許每一位讀者都希望這故事能繼續寫下去,但命運的寫手卻又殘酷的在此時畫下句點。

一個月前,U先生剛從工作了一輩子的餐飲行業退休,是個正當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。但一個身體不適卻引爆出後續一連串的醫學檢查,最終確診為末期胃癌。當時腫瘤已經非常大到阻塞整個腸道,食不下嚥只是其次,最可怕的是會時常噁心嘔吐,需要靠放鼻胃管來引流無法流通下去的胃液。轉移到腹膜上的癌症導致營養白蛋白流失,間接造成血液滲透壓下降,腹水,與全身水腫。與病魔的戰爭中,外科與腫瘤科紛紛敗下陣來,家屬與病人深思良久後,忍痛簽下DNR(拒絕急救治療),並開始安寧緩合治療。

在早上的晨會中,我報告了這個我僅見過兩次的病例,敘述了我從病人身上感受到仍想戰鬥的氛圍。「他一直談到他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人,工作幾十年來從來沒有遲到早退,只有一次因為拔牙而缺席半天」「我可以充分的從他身旁周遭的人感受到他是一個好老公,好爸爸,好員工」「他說:醫生我們一起加油!」第一次面對如此充滿鬥志的末期患者,反而讓我頓時拿不定主意,不知該笑顏以對,還是透露一點殘酷的消息。但主任的一句話點醒「為什麼安寧的病人不能有還想努力的心情?」讓我慢慢了解,原來一切都是人之常情,沒有人可以剝奪安寧病人想求生的權力。

比賽進行到九局下半,大家總期待出現個再見安打,期待那逆轉勝的瞬間。時間來到下午一時,病人不舒服,去看時已出現瀕死嘎嘎聲,跑出病房找學長找藥物亦或想找個奇蹟。但轉身回首,發現家屬哭著跑來找我回去看。到時病人的臉很安詳,就跟睡著了一樣,彷彿忘記了所有人世間的困苦,真正的得到了救贖。

人生何得逆轉勝,但誰又能定義誰贏誰輸?在安寧的路上,我們只能陪伴著每一個病人,走他獨一無二的路。

2017年2月17日 星期五

未知死,焉知生:安寧緩和醫療心得筆記(一):第一次院宣

70多歲的L阿嬤,是第一個我在醫院送走的病人...

其實跟L阿嬤的相處短短只有三天。本身患有末期腎病的她,這次因為敗血性休克住院。經歷了兩個星期煎熬的治療,原本就昏睡的她始終每有轉醒。於是家屬忍著痛簽下了DNR(拒絕急救治療),放棄洗腎,並打算走安寧這條路。這是在L阿嬤來之前我在病歷上看到的記載...

第一天見到大女兒,是在安寧病房的第一天。原本還擔心她會有許多的不捨,正想著該怎麼安慰她的時候。她自己說了:「其實人生本來就不必活太久,與其受苦的活著,還不如平順地離開。」說完後笑著看著我。我接著對她說:「妳怎麼把我要跟妳說的都說完了。」於是我們相視而笑。接著她問我:「這個過程會不會痛苦?」我跟她說:「基本上不洗腎之後,身體內的毒素會累積愈來愈高,接著就會導致昏迷,就像是阿嬤現在這樣子。接下來大概會有兩種結果,一個是身體內的水分累積愈來愈多,最後會變成肺水腫,很喘的離開,這種情況會比較折磨,所以我們會限制水分並且適度給予嗎啡,避免產生痛苦;而另一條路則是身體的電解質會愈來愈不平衡,最後鉀離子升高到一個程度時心臟會停止,這個情況可能會來的很突然,但對病人來說並不會感受到太多的痛苦。」下班後又打了電話給三女兒,想說再跟另一位家屬解釋一下,沒想到三女兒跟我說大女兒已經把我告訴她的傳到Line群組裡,大家都知道阿嬤並不會受苦。

第二天見到大女兒,她還是一個人來看阿嬤。我問她後事是否都已準備齊全?她說阿嬤早就買了生前契約,連塔位都已經找好了。我告訴她距離停止洗腎已經過了兩個多星期,算一算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。她說她知道,不過她並不擔心,只希望阿嬤不要受苦。最後我跟她說:「雖然阿嬤處於一個重度昏迷的狀態,但其實人在往生前耳根是最清楚的,如果還有甚麼想跟阿嬤說的話,可以在她耳邊說,她一定聽得見。」她聽完後笑了笑說:「那我要去跟兄弟姊妹說,看有誰做甚麼虧心事的,讓他們都來懺悔。」

第三天一大早,護理師尋房時發現阿嬤沒有了呼吸,於是趕緊連絡了我們和家屬。眾多家屬趕到,我發現他們各個雙手合十,臉上露出的表情是莊嚴肅穆,而非愁雲慘霧。也許是因為這也算是阿嬤自己生前的意願吧!大家都到齊後,我走到床頭,揮手意識家屬們靠近床緣,然後說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院宣。「病人OOO女士,於民國106年,O月,O日,於台大醫院安寧病房,安詳沒有痛苦地離開。希望病人OOO女士,可以依照自己的宗教信仰,到一個更好的世界去。」

講完後自己心裡有個感覺,覺得往生就好像從人生的這所大學畢業,期待可以前往下一段旅程。很謝謝L阿嬤讓我能夠參與她人生中重要的畢業典禮。而我也很開心的,跟著家屬一起目送阿嬤的離開。祝福她,在人生下一段旅程能夠繼續輝煌璀璨。

--
PS事後有跟同學討論到為何院宣要多說那麼多話,理論上只要說病人病逝的時間地點即可。但因為前幾天跟家屬的聊天,發現最在乎的還是病人是否痛苦,所以特別強調這點應該會有助於家屬的寬心。另外也強調了死亡並非生命的結束,相信病人只是從這裡畢業了,會到下一個更好的地方有更好的來生。